我在过去无数个瞬间里不曾相信时间的流动，竟以为那就是永远。

2004年，我读小学四年级。每天放学后，黄昏酒厂的水泥球场上总会凑一伙子人。三五成行，你追我赶，只为早去多打一会儿篮球，多则十五六人，少则七八人，我们天天并肩征战沙场，周一到周五的日子总会留有余力，只有周末才能如愿化身为脱缰的野马，方得尽兴。汗水从脸颊上顺流而下直往眼里倒灌的感觉，犹如麦苗盼来了渴望已久的甘霖大口朵颐。衣角边缘的汗水会在离心力的作用下仙女散花般地泼墨挥笔，诗意如画。这群人凑在一起四年，因升学原因戛然而止于2007年的夏天，可是在那天来临之前，我以为我们会是永远。如今我完全记不起他们的姓名和模样，甚至连当时打球时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外号也统统忘得干净。我以为的永远被牢牢锁在了那年的夏天。

小学五年级之后，每年夏天我都会在姥姥家里屋的木板上住上半个月，没有空调，没有电脑，没有手机，电视也少有信号。清晨随着鸡鸣声起床吃面条。一个马扎，一把椅子，一处树荫，作业一写便是一上午。日落后，吱吱嘎嘎的小风扇还要成宿成宿地劳作。每日最期待的事情仍是打篮球。五点过后，阳光不毒，凉风渐起，我总是第一个跑到胡同外球场上的人。姥姥家做饭比较早，比赛一激烈，我就忘了晚饭的时间。老俩儿却从来不到球场上喊我吃饭，哪怕只有几步路远，也是选择站在胡同口远远地看着。我当然察觉不到他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，只能是在偶然间撇过一眼，伫立在胡同口的人影有时是姥爷，有时是姥姥。这份无言的等待温暖了我整个童年。我以为它会是永远，我以为他们会看到我娶妻生子，四世同堂，其乐融融。我以为会有那么一天。去年冬天，姥姥离世，再也不给我这样的机会。我以为那是永远，永远不会有人先走。

高考那年夏天，学不会的知识点和缠身的伤病令人痛苦不堪。痛苦难熬又漫长，这是我的高中记忆。熬过2013年的夏天，我跌跌撞撞迈入大学校门也算苦尽甘来。大学生活真的是太幸福了。每天推门而入，舍友不是正襟危坐在电脑前，就是在床上颐养天年。日子舒适安逸，无忧无虑，但也属实颓废。晚饭过后，宿舍如同蒸笼。舍友和我，无所事事，百无聊赖，各自懒散地躺在床上刷着手机打发着时间，不知谁说了一句“打球去！”引发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，换衣服穿鞋，拿球下楼，一气呵成。在济南盛夏的夜晚里大汗一场，不输跋涉于沙漠之中。鼻息里呼出的风宛如火烧，头上的汗点缀着每一根发丝，每一寸衣角被汗水侵占得体无完肤。每当挥汗如雨后再躺在热乎乎的床上时，我们便已心满意足，美梦遂来。随性洒脱的日子，我以为会是永远。直到选择考研的那一天，奔忙学业贯穿了后来一年的每一天。我也常常安慰自己，考研成功后，那样的日子还会回来。后来，果然如尝所愿。楼下是球场，身边是球友的日子又延续了三个月，直到踏出校门，终于一去不复返。

夏天考研时，在楼道里游走，背诵专业课的情景历历在目。图书馆的边边角角挤满了战友们。时间一久，在什么时候在哪个拐角处会出现哪张面孔都成了定数，人人都在重复着昨日。起初松散的知识点散落在各个角落，在我们极具耐性地重复之下，得以形成了系统化的知识体系。起早贪黑，历经一年，我以为知识点早已与我融为一体。七月初，恰逢学校基本功考试，试题范围与考研内容重复，我再次游进知识的海洋。重拾课本时，两眼一抹黑，曾经刻骨铭心的知识点竟然在无声无息中消散地无影无踪。之前，我以为付出极大心血的事物会永远地留在心里，直到有忘记的一天来临。

近日，我又生出了这样的想法。回到高中母校任教，仿佛又重回高中时光，每日从清晨的睡梦中醒来，重复着一样的路线，遇见一样的人群，安排着一样的日程，我以为这就是永远。一个激灵后，我慌忙收回思绪，起身拉开窗户，用眼睛、耳朵、鼻子、皮肤感受着外面的雨瀑。看啊，听啊，闻啊，感受啊，它们多么像一个个鲜活的生命，自天际而来，经世间一趟，汇聚与分离，加速与下坠，跌落与奔涌，偶然与永久，最终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。

山水一程，风雨一场，匆匆去留，人间何曾有过永远。只是我们生而为人，一些回忆被珍藏进记忆深处，不舍丢弃。如今，我仍旧执着地认为——那就是永远，那是我记忆中的永远！永远不可改变的永远！